估牛记(2)

李芸怕晕车，坐在副驾驶位，一路上跟林老板说个不停。三月的风景正是时候，满眼青山绿水，南方连绵的丘陵披着阳光，处处透着深深浅浅的绿。油菜花已经开了，格外耀眼，就是现在种的少了，并不成片，这一点那一点的。浙南乡村的楼房也很美，各种彩瓦粉壁，阳光下别有一种奇幻模样。

“欧洲小镇也不过如此啊。”老谢感慨道。

林老板说，单算浙江的GDP，可比得上瑞典了。又说，这几年搞五水共治，环境也好了很多，真不比欧洲差。

他们说得很热闹。

晓峰看着窗外掠过的各种村镇与房屋，各式各样的广告牌，路边乌桕树、樟树、枫杨树，油菜花地里还看得见白晃晃的泡沫垃圾四处堆放，心想，这块土地真是既陌生又熟悉。自己从小在这样的水土里长大，一晃离开已经十几年了。写字楼的操作规程、星巴克与职业装究竟能改变一个人多少呢。

到地方的时候，他们看见的是一片不高的小丘，照例长满了毛竹、松树和层层茶叶。林老板说：这就是了。晓峰看不出任何矿山的模样，只是南方常见的丘陵。过一条小溪，爬上比公路高几米的斜坡，面前是一片油菜花地。

李芸欣喜万分，掏出手机来自拍，又拉了老谢和林老板合影。跟林老板合影时，晓峰看见林老板的手很自然地挽着李芸的腰，手放在牛仔裤和针织线衫之间。又来拉晓峰。李芸当摄影师，指挥着大家的表情，小闹腾了一阵。油菜花地里很爽朗的苦辛的香，明晃晃的，间或有蜜蜂嗡嗡营营地飞舞着。

他们慢慢沿着土路朝小山顶上走，没几步，一辆旧皮卡堵在路边。林老板皱着眉头看了半天，车内却跳出个吸着纸烟的男人，看上去年纪很轻，精瘦，一头漂染的黄毛，斜披着廉价的涤纶西装，满腹狐疑地朝他们看。

“你们是哪个？”

林老板抢先搭了腔：“县里来的，来玩呐。”

“这里又没风景，有啥玩头？”

“你是这个地方的？”

“那是。你晓得，就一个山包包，有个老板要来开矿的。这路边就是我的田。”黄毛男子忽然生气起来，“我没同意么，怎么个搞法！”

“那是那是。”林老板点着头。

“村干部勾结，拿好处的。你们说有没有理！老子怕哪个，老子的田！——你们真是来玩的？”

“我们拍照呢。”李芸笑着扬了扬手机说。

黄毛男子盯着李芸从头到脚地看一遍，然后哼一声，重新钻进车子里了。

大家绕开皮卡往上走，一口气走了十多分钟，都没说话。上面就没有大路了，单是农民上山的野径。“还走吗？”林老板问，眼睛看的却是李芸。李芸说，不走了吧。于是众人在一棵老松树前的平地上找石头坐下，抽烟。

晓峰看过资料，先前也只勘探了几个点，大致分析了矿脉。买矿的时候正是四万亿投资最热火的时候，行业景气指数持续高涨，当时厂里背靠地方财政，一口气买了几个矿。这几年，其它几个陆续都处理了，单剩下这个，不尴不尬的。也只有探矿权，真要开采，后面要做的事还很多。专家认证的手续都是齐全的，但究竟储量多少、品味如何，葫芦僧判葫芦案，谁都说不上来。

“做企业难啊。”林老板吐一口浊气，“真要开矿的话，这样的闲汉还有不少要对付。毛主席老人家说的好啊，在中国，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。你说，这矿能值几个钱？”

李芸一脸同情，“您当初肯定吃了不少苦！”

“这倒没什么，”林老板说，“做企业嘛，总要面对的。当初要分流，多少人找到办公室，一个说，要抱着我跳楼。我说你自己尽管跳，恕不奉陪，要跳选高点的地方，我办公室才三层楼，没有难度系数。”

“亏你说得出来，没真跳吧？”李芸眼睛睁得浑圆。

“当然没有，你想，只是想要个好的安置，为图利的，哪个会真去走绝路！这个我没读过书也能判断么，”林老板笑笑说，“后来又来一个，也说，要抱着我跳楼，你猜我怎么说？”

李芸说：“林老板还卖关子，你这等英雄好汉的应急公关，学校可没教过。”

林老板说：“我就对他讲，怎么回事，你跟上一个人台词一模一样嘛，一起准备的？太没创意了，好歹也换句词呗。”

李芸当即哈哈大笑起来。老谢也微笑着，金丝眼镜在阳光照耀下闪着光。

晓峰坐在那里看手机，李芸的朋友圈已经更新了，拍了许多，发出来的却只是一张。一左一右环着老谢和林老板，老谢雅痞林老板精神，李芸在中间笑靥如花，标题是“甲方乙方，两尊大神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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