哑巴的天空(10)

刘哑巴是明白人，他哥都管不了的，他怎么管得了呢，牛打死牛填命，马打死马遭瘟，只要不出人命，懒得管他们几兄弟妯娌是羊上了树，还是狗爬了墙。

过年前一个多月，刘哑巴的哥哥生了一场病，胆囊结石，痛得要命，水米不进，必须动手术。四个儿子四个媳妇儿谁也不管，老两口上几个儿子家借药费，都说没有钱。刘哑巴的哥哥气得发抖，说老子要是死了难道连掩埋的钱你们都拿不出来？四个儿子说，给你买棺材和办道场的钱，借也要借来凑够。刘哑巴的哥哥明白了，一帮杂种就等着他快点儿死。刘哑巴的嫂子在屋前空地上指天画地骂，要几个儿子把给他们当年吃的奶吐出来。儿子和媳妇一个都不出来搭腔，刘哑巴的嫂子只好回家，把七八个屁都不晓得臭的小把戏撵回各自的家。“你们爹吃我们的血汗，你们接着来榨干油水！今天你爹你妈这样对待我们，将来你们长大了，也这样对待你爹你妈！”

刘哑巴把自己攒的和刘家旺给的，并做一道，请了个小货车把刘家旺的大伯送进城，刘家旺引导，刘家旺的大伯在肝胆专科捡回一条老命，住院五天，正好把那两拃钱花光。刘家旺包了个面包车把大伯和一干人等送回他离开五年多的寨子。

住在自家没有抽水马桶、弥漫着柴草烟火和猪食馊臭的屋子，刘家旺觉得，还是做厨师好，一技在身，这辈子在城里冻不着、饿不着。说不定再过几年，还能在城里买套房子呢。要是当年继续读书，恐怕就没有这么妙了，爹妈年迈，自己一分钱进不来，靠谁来支撑学费？

“读书，下辈子吧。”刘家旺心头掠过一丝暗影。

虚弱的大伯趟在床上对刘家旺一再表示感谢，把刘家旺感谢得有些不好意思。他那张好说的嘴，此时派不上用场，让他语塞的是，他仔细瞅瞅大伯那张苍白的脸，就一个字也从嘴巴里蹦不出来了。大伯的脸好眼熟啊，瓜子脸，高鼻梁，卧蚕眉，头发直顺，双眼皮……他看了看大伯，又把爹看了又看，心头像有一条沉睡的巨蟒，突然被烟头烫了，猛地惊起，扬头、翻腾、扭曲。

这桩永远不可能公开的秘密，难堪的关键在于，他刘家旺既不能较真，也不能不较真，较真你跟谁能打探到真相？不较真呢，真相就写在脸上——人可以对别人撒谎，却永远无法欺骗自己。

“对这世界，我有什么话可说？”刘家旺心中一片阴影，他决定，“离开这里！”

刘家旺拿定主意，他不仅仅要逃离学校，也要逃离这个山寨，逃离这个熟悉的城市，这一趟再回到城里，他将离开他的爹娘、大伯，以及所有跟他们有关的人，他要跟他们永不相见。

寨子里自此再不见刘家旺的影子。人们对此并不意外，初中毕业进城做厨，他不也五年没回村子吗，只要有人下馆子，厨师就闲不着。

寨子到处传颂刘家旺的好，都说刘哑巴的哥哥枉有四个儿子，赶不上一个侄儿刘家旺。寨子里有句古话，前三十年看父待子，后三十年看子待父。刘家旺虽二十挂零，大家对他的评价和肯定，都用大拇指竖在刘哑巴面前。

腊月二十三送走灶王爷，刘家旺的大伯送来一包米花糖，算是回馈侄儿的付出。他对刘哑巴“说”，这个春节看来刘家旺又不回家过年了，这是个好孩子，自从他上次回来过后就没回来过，当时留下的电话，他康复之后多次拨打，均打不通。他让刘哑巴合适的时候去看看刘家旺。

刘哑巴早就想去看刘家旺了，得了哥哥的话，刘哑巴第二天就出门了。

进了城，下了汽车，刘哑巴发现，周围的环境是陌生的，车站已不在原来的位置，出了车站，眼前全是从未见过的街道和高楼。刘哑巴抬头看了一眼从高楼缝隙射下来的阳光，愣了一下神，有一个披着毛毡的中年人在他身上撞了一下，刘哑巴看着他朝右侧拐出了视线，便有了主意：车站出门朝左拐。以前那个车站就是那样的。

他不知道，从前的老车站在城市西侧，现在这个刚刚启用不久的新车站在城市东侧。他更不知道，人口集中的城市，是人类思维最集中的地方，一个人一种想法，谁掌握话语权，都要按自己的想法改造一番，因此时刻都在拆迁翻建，速度快捷，力度巨大；不像山寨，数十年看不出多少变化，即使有点变化，也不影响大的格局，能够辨识。正常人第一次在新车站下车也得问路，他刘哑巴没有问路，这一走出去，立即像一粒沙吹进了风中。

朝左，汽车市场、农贸市场、居民小区以及刘哑巴不认识的电视台和殡仪馆，两个小时，刘哑巴走到城市的边沿，再往前走，是大片大片收获过的田野。刘哑巴心想方向不对，儿子做厨的宾馆是在闹市区。刘哑巴回过头来，沿着刚才走过的路往回走，经过殡仪馆、电视台、居民小区，再往前，是一个岔路口，刘哑巴再也分辨不出是从哪一根岔路走过来的，犹豫了半天，他想，寨子里不是也有岔路吗，纵使走错了，仅仅是绕一些冤枉路。他自己给自己壮胆，岔进了一条路，走了一阵，怎么也找不到刚才经过的农贸市场和汽车市场，没经过这两个地方，他刚才下车的汽车站躲哪里去了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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