哑巴的天空(12)

五天的城市生活经历，给刘哑巴的印象是，城市的路太长了，只要两侧有房子，所有的路似乎都走不到头；还有，所有生活在光亮地方的人待他都不错，比如有人顺手给他两个馒头吃，有人给他核桃或花生。但城市的黑暗是令人恐怖的，所有阴暗角落的人都会给他制造麻烦，比如昨天深夜，三个男变态把他逼到黑暗的墙角，直到不能动弹，三个人的手，伸进他裤裆……漫长的路，让刘哑巴相信，城市的路是走不完的，城市的夜晚不仅寒冷，还处处都有危险。刘哑巴决定回到熟悉的山寨，回到自己的家。只要回到自己的家，把情况告诉他哥哥，他哥哥会替他想办法的。

做出这个决定过后，他已经不再想儿子的事情，他现在最需要知道的是车站在哪里。又一个新的一天，天亮了，他用手势问公园和绿化带里的人汽车站在什么地方。晨练的老头老太很热情，但对他的手势纷纷表示看不懂，有的说，这哑巴可能要找哪座桥，另一个说，我看他是迷路了，他是在说他的家在河坎上。一个玩康乐球的老大爷自告奋勇说，他恐怕在找聋哑学校，我就住在那所学校旁边，我带他去。旁边的人觉得有道理，找到聋哑学校，即使不是哑巴要找的地方，也能找到聋哑学校的老师翻译这哑巴的手势。

老大爷递给他一杯热豆浆，招呼刘哑巴跟他走。刘哑巴没迟疑一下，就跟在老大爷的屁股后面，他虽然不知道老大爷要带他上哪里，但既然老大爷当着那么多人表示带领他，那一定是个值得他去的地方。

聋哑学校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，行人稀少，有了前一晚的痛苦经历，走进巷子，刘哑巴对老大爷高度警惕，他跟在老大爷后面，保持两米的距离。当他远远看见巷子的尽头是一道锁着的铁门的时候，老大爷一句“聋哑学校放假过年了”还没说完，刘哑巴已转身拼命跑出了巷子。

刘哑巴脚步不歇气，直跑到肚子痛。

他跑到一片开阔地带，这是这座城市著名的开放式公园，里面有各种游乐设施，不少成人带着孩子在这里游玩。刘哑巴并不知道这就是城市公园，他只是觉得这里人多，他更安全，坏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怎样。

逃离城市高楼夹持的街道，视野一下开阔了。刘哑巴蹲下来揉肚子的时候，看见远处天空上挂着一片熟悉的云团。对这种云团，刘哑巴有几十年的经验，他跟寨子里的人一样，都是看着这种云团长大的。他跟寨子里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：这种云团只出现在山寨冬天，到了冬天，如果等不上这块云团，山寨就得干旱到来年春天。它像一方巨大的玉如意，在山寨西边那座山后面出现，一连出现三天，就该下大雪了。云团的形状是刘哑巴熟悉的，从山背后伸出玉如意的一头，占据小半个天空，温润洁白，阔大厚实。很多人觉得，这朵云更像一尊打坐的菩萨，一动不动，慈祥安静。三天过后，齐膝的茫茫大雪，覆盖山寨，也覆盖刘哑巴的房子，天地一片洁白。山寨的冬天就湿润多了，越冬的庄稼凭借这场雪，就有了丰收的资本。

看见这块云团，刘哑巴一下有了方向。他果断做出决定：对准这块云团走去，不久就能回到自己的家。

刘哑巴看见的那块云团，确实是他的家西边的云团，也就是山寨西边的云团。不过，在相去于山寨四十多公里的城市，这块云团的角度都变了，这块云团属于所有不在云团西侧的、东部所有乡镇、村庄和山寨，也属于这个位于云团东侧的陌生的城市。这些，刘哑巴一辈子都不懂。

刘哑巴被发现的时候，大雪已经融化，人们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。他死在一座联拱桥下面。冬季的河流行将干枯，桥两侧的卵石河滩，河滩上有挖沙人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坑。坑里的积水结成了冰。刘哑巴面朝下，佝偻着爬在冰面上，身上的积雪早已融化，身下却没有雪花堆积的迹象。联拱桥的一个桥孔下，有他避过风的痕迹：几块泡沫板和一些枯草。

法医检测的结果是，刘哑巴胃里没有食物，也没有水。刘哑巴死于落雪之前。警察排除了他杀，警察推断，刘哑巴死前又渴又饿，打算爬到坑里捧点水喝，身体虚弱，天寒地冻，爬下去就再也没有爬起来。警察还推断，刘哑巴死在一个月光弥漫的夜里，理由是，夜里视觉模糊，月光之下，坑的冰反射出水才会有的光芒。警察还发现，刘哑巴的身上伤痕累累，从结痂程度看，伤痕已有一些时日，并非死前新伤。为什么会有这些旧伤，警察一时做不出结论。

电视在节目最后公布了认尸公告，报纸已经休刊，只在微信公众平台上推出这条信息。元宵节还没有过，这条信息给沉浸在节日慵懒中的人们新的话题。腊八夜里那个小伙子的红衣服帮了刘哑巴不少忙，许多热心市民纷纷提供信息，有观众打电话说，年初一的早上在他们村子边上看见这个“叫花子”，他被一个每年春节前后都盘踞在那里的叫花子追着打。追打刘哑巴的那个叫花子其实是个业余叫花子，本身是懒汉，一年到头既懒得种庄稼，也懒得做生意，每年年底来客串一把叫花子，人家施舍他的钱米，够懒汉消耗半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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