哑巴的天空(13)

刘哑巴死亡的信息传到寨子，元宵节已经过去了。刘哑巴的哥哥心头难过，但并没有哭泣，他用手势告诉他的弟媳妇，那女人一声不吭，跟她平常一样，不喜不悲，继续摘她的猪草、喂她的猪。

刘哑巴的哥哥让他的四个儿子进城去替他们的小爸处理后事。四个杂种，平时就不好说话，碰上这样晦气的事情，能往边上躲，就往边上躲，这个说有事，那个说走不开，最小一个对老爹说：“一个哑巴，有什么后事处理？收尸费、火化费、骨灰盒费，说不定还有尸检费，都等着人去支付呢。若要让我去，你得答应出钱！”刘哑巴的哥哥骂，你们小时候，你小爸跟我们一个灶上吃饭，拖带过你们多少？关照你们多少？从嘴巴里省下多少填你们肚子？你们的老不死的老爹，一条命都是你们小爸捡回来的，做人要讲良心啊！

弟兄四个不吭声，他们认为，这样一条信息既然他们看得见，在城市的饭店里做厨师的刘家旺早就应该看见了，让他们一帮侄儿去处理后事，不如等刘家旺自己去处理来得便当。

他们弟兄四个跟他们的老爹一样，不知道刘家旺自从上次离开家后不久，就踏上飞往旧金山的飞机。刘家旺老早被猎头公司相中，让他过去做厨。“挣美国人的美元！”他们对他这样说。他当时不想跑那么远去闯荡，在这个城市挣下的钱，足够让他开心。对方没有放弃，单说“你还年轻，要用世界的眼光规划自己的未来”。唐人街上的一家行将关门歇业的中餐馆，因为刘家旺的加入，重新红火。他整天忙得连看微信的时间都没有。

身在异域，天长日久，刘家旺对自己的面孔既不在意，又特别在意。每天从中餐馆经过的面孔成百上千，只要还不曾功成名就，谁会在意他的面孔呢？至于他长得像谁，在异域他乡，跟你是谁家的孩子、你姓什么一样，更是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情。只有在一种时候面孔具有特别的意义，那就是当你作为华人整体相对于异域人的时候，面孔意味着尊严和尊重。

渐渐地，刘家旺开始怀念美丽的山寨，怀念哑巴爹和哑巴娘。是谁的种，赶不上谁供养了自己、谁始终如一地爱自己重要。他跟他的哑巴爹既没有用滴血验亲检验过，更没有去比对过DNA，谁敢说他就不是刘哑巴的亲生儿子呢？烦恼和邪念都是自找的，不生不灭，不垢不净。刘家旺想，当初要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，自己的整个人生道路，将是另外一番模样。如今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，如今所有的联系工具，比如信件、手机电话、微信，对他的爹娘一无用处，手机视频原本可以完成这个心愿，可刘家旺在美国办的手机里，既没有他大伯的电话，也没有他几个堂哥的电话。

冬天来临的时候，唐人街的华人把街道装扮得喜气洋洋，各种各样的红灯笼，有的单个儿，有的成串儿，有的圆，有的方……刘家旺就会想起寨子西边那片玉如意一般的云团，“一连三天，紧接着便是茫茫大雪！”念叨着，刘家旺的眼前便出现大雪覆盖的山寨，山上山下一片洁白，大雪覆盖了爹娘的屋子，也覆盖了通往山寨外面的路，穿寨而过的溪涧上的石头，也覆盖了厚厚的白雪，没有上冻的溪水，在大雪下面发出清淙悦耳的流水声，带着女性的谦逊、温暖与柔和。

又是大半年过去，署名“刘显贵”收的汇款，开始从海外陆续汇过来，面额比从前大了好几倍。汇票上只有收款地址和姓名，汇款人的地址是一串谁都看不懂的英文。大家推测，刘家旺一定还不知道，他的哑巴老爹，已经不在人世。

从来没有走出过山寨的刘哑巴的女人，对这些汇票无动于衷，哪怕你反复叮嘱她，这些纸是可以兑换成钱的，她都不会多看一眼，哪一天要是缺引火柴，保不定她把这些汇票拿去引火。刘家旺的大伯凭刘哑巴的身份证——自办下身份证，刘哑巴从未用过，也从未带在身边，他根本不知道这张硬邦邦的小卡片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——把汇票兑换成钱，放在刘哑巴从前放钱的箱子里，箱子里的钱越来越多，钱越多越不像钱，如果不用，还比不上一堆纸。刘家旺的大伯的几个儿子都在打这一堆钱的主意，他们劝他阿爸：“幺娘屋里哪里还用得到钱？她最多走的时候要一副棺材。刘家旺寄回来的钱和幺娘养猪攒下的钱，打八十口棺材的钱都有了。再说，钱要是不用出去，就是一堆纸！”刘家旺的大伯用最恶毒的话咒骂自己四个不成器的儿子，心头剩下惶恐和无奈：眼看自己年纪一天天大了，要是刘家旺不回来，这一堆钞票，迟早要便宜这一帮穿衣的架子造粪的机器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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